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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勤风沙往事

日期:2023/8/9 11:23:59 浏览:

是这些孩子在诉说自己对水源的渴望,有了水源,意味着他们能有一个稳定的读书环境。

2010年,我第二次见到何芳菲时,她正坐在民勤西渠镇完全小学三年级的教室里,朗读课文《金色的草地》。当时,随着村庄一个个消失,村小合并,她已经换了四所小学,最后只能去镇里唯一一所“完全小学”(包含一到六年级)住校。

何芳菲换了四所学校,这是她在已废弃的煌辉小学门口的留影。王文明摄

“哪怕有一个人在,它还是一个村庄”

2011年9月,我去到煌辉村一社居民收缩点,认识了何芳菲的爷爷何承祥及她的父母何文远和张玉惠。后来的采访,我都住在她爷爷家里,近距离观察和融入他们一家的生活。

那会儿,北方的冬天,村里的水管每五天供水一次,每次仅供应几个小时。村民们每家每户都要出人,半夜三更到水塘边,把冻住的水管用火烧化,保障第二天水管能顺利供水。

清早,家家户户推着架子车排长队,车上放着接水的大桶,接一次水要够一家人五天的生活。开始放水后,羊闻到水的味道大老远就跑过来了。因为特别缺水,当地每个人都有强烈的节水意识,包括考出去的学生,不管在哪里生活,都根深蒂固地觉得不能浪费一点水。

何芳菲家做面条,锅里放的水只有我平常煮面一半的量,因为水质不好,有盐碱味,煮面条不需要放盐。当地人喝茶只喝云南产的一种砖茶,因为那个茶的味道特别浓,喝不出来水的怪味。她的奶奶的身体不太好,她自己感觉上了年纪,水质不好,喝了容易难受。但家里的其他人好像没有对水质提出过异议,有水已经很不错了。

他们家居住的集中安置收缩点(以下简称“收缩点”),是政府为了集中管理,给这些不愿意搬迁的村民建的“过渡房”,距离村庄旧址一公里左右,隔着一条公路,国家出一部分钱,个人出一部分钱,房子一砖到顶,比他们过去的房子修得好。

留下来的村民,本以为能在收缩点永久地住下去。但2011年接到通知:一社20多户村民,要搬往100多公里外的夹河乡,煌辉村要改建为——辉煌生态园。

有的人家搬走了,但还有包括何芳菲家在内的九户人家拒绝搬迁。何芳菲爷爷说,他们去夹河乡看过,发现新的地方分配给他们的土地少了,没有充足的耕地,意味着收入减少,还不如留在收缩点。

按照煌辉村的分配原则,原来村里耕地面积一共有2400亩,到了新的地方,分给他们的耕地只有800亩,相当于种植经济作物面积减少了三分之二。此外,离开生活了九代人的故土,能不能融入新的环境,对他们来说,都是未知的。

留在收缩点,到了春秋两季治沙的最佳季节,政府会大规模招工做压沙的工作,用稻草压埋纵横交错的方格沙障,打零工赚钱,还可以采摘沙漠里的沙棘、苁蓉、黄茅菜籽卖钱。而留在村庄旧址的棉花地,用地下苦水浇灌,依旧能长出棉花。

当地人没有把沙漠当成敌人,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治沙办法。他们用麦草方格、尼龙方格、鹅卵石、编织袋各种各样的方法压沙,目的是固定沙子,不让它飞上天。或者种一些耐旱的植物,时间一长,沙子也会逐渐土壤化。

2012年,我最后一次去煌辉村。离开的时候,何芳菲70多岁的爷爷带我去了他们家已经荒废的果园,园子里楸子树枯死一片,只剩下干裂的树干能当柴火烧。他跟我描述当年楸子树结果,长得有多茂盛,眼神里充满怀念和忧伤。

我当时不理解一个人对家乡能有这么深的情感,后来我一遍一遍放素材的时候,我从他的眼神里才理解土地对这些“生于斯,长于斯,死于斯”的人而言,意义是不一样的。

她爷爷最后说了一句:“村庄哪怕有一个人在,它还是一个村庄,如果人都没了,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
煌辉村的抽水设施已废弃。王文明摄

没有人住的村庄旧址,因为在公路边上,很快就被推为平地,成为一片空着的宅基地,宅基地上面重新种上了一些耐旱的树,像是从来没有人存在过。相比于煌辉村,宋和村的位置距离风口更近,沙尘暴来了,天昏地暗,根本站不住。待风暴过后,村庄房屋木门上的纤维被打下来了,门牌标识的颜色也淡了许多,村民要用架子车一趟趟从院子里往外拉沙子。

没有风沙的日子,是三兄弟相聚的时刻,对未来的忧虑,是他们的主要话题。王文明摄

宋和村陈家三个老汉天天盼着政府帮他们集体搬迁,搬到远离风沙的地方。但宋和村的位置远离公路,不属于石羊河流域重点治理的规划范围内,想要搬迁,他们只有依靠自己。老大陈国兴,70多岁,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儿子,他曾和老伴去北京看过儿子,但住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回家了。老二陈国方最为命苦,女儿离家出走后,他天天盼着女儿回家,有一次他好几天没出家门,被人发现时已经离世了。老三陈国进的两个儿子从小就对家乡没有任何留恋,出去打工从来不和家里联系,他隐约觉得,陈国方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。

每当想儿子的时候,宋和村陈国进总是要拿出照片来看一看。王文明摄

“明知道不会出水,为什么还要挖下去?”

2013年过年的时候,我最后一次见到何芳菲,我们一起逛了一次庙会。那时,他们一家的生活已经转移到县城里,父亲在外开货车,母亲带着三个女儿在民勤县租房住,只有爷爷还住在收缩点。他们家把家里的20亩土地租出去,用租金维持一家人在县城的开销。

何芳菲是家里的老二,当时她在县里上初中,如果按正常发展,现在她已经进了大学校园。

何芳菲爷爷说,政府已答应将他们留守的几户人家,安置在县城的经济适用房,最终他们有没有住进县城新房,因为我后来打不通他们的电话号码,便不得而知。

2013年,《风沙线上》正式成片。最早我给这部纪录片起名为《风沙线上的人家》,希望让大家知道住在风沙线上的人是怎么生活的,通过小人物的生存、成长,以小见大讲述生态环境对他们的影响到底有多大。但后来觉得《风沙线上》这四个字更直奔主题。

这部纪录片在一些院校引起了反响,有学生问我:“王老师,我们现在能做的是什么?”我听了这句话非常高兴,我说,你把你今天带进来的矿泉水喝完,喝不完把它浇花,不要随手扔掉,有节水意识也是有进步。因为一瓶矿泉水对于沙漠上的人来说,可能是救命的水。

我拍摄这部纪录片的初衷,其实是想用影像记录下风沙线上的人当时的生存状态,也想知道在未来,他们的生存环境能否得到改善。我觉得跟拍的这几户人家,都有一点像堂吉诃德似的人物,我想看看他们的结局是怎样的。

但后来我发现其实真正的堂吉诃德是我。随着拍摄难度越来越大,片子的前途越来越渺茫,2009年,合作者退出以后,所有的费用就我一个人承担。成片以后,当时这个题材的关注度不高,片子也没有收回成本,我自己投入了十来万。我很感谢我的家人,义无反顾地支持我把这个片子做下来。

很长的一段时间,我都在思考这件事情的意义。好像我在挖一口井,明知道不会出水,但我为什么还要挖下去?但我又觉得万一我挖出一点水?万一生态环境变好?万一这个片子能影响一部分人?

我今年68岁,我从40多岁就开始关注这些题材,不断地收集,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我觉得沙尘暴不会结束,但我们依旧要善待环境,善待自己。

就像现实生活里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,每个人都有过抱怨和对未来产生质疑的时刻,但请你们静下心来看看这部片子,还有一群人在沙尘暴的影响下,过着怎样的生活,他们在底层是怎么挣扎过来的。

煌辉村的孩子们最后一次在村里的秋千下合影。王文明摄

尤其是这些孩子,我从头至尾印象最深的一点是,何芳菲和她的同学们从来都是笑容满面,对未来充满希望的。我问他们对家乡的最大希望是什么?何芳菲说,我希望我的家乡是充满绿色的。他们未来也想考出去,但是他们还是希望自己的家乡充满绿色,希望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,不要消失,不要被人们相忘于江湖。

在2012年,我再一次见到盛汤国。他已经搬迁去了新的地方,正在太阳下种向日葵,由于耕地面积减少,他的收入也减少了,每亩地一年有一千元左右的收成。

时隔六年,我把洗好的照片给了他。

陈家三兄弟中,几年前,老大陈国兴也不在了,只剩老三陈国进一个人了。

其实,《风沙线上》之后,我一直想拍第二部《青土湖畔》,追踪这几户人家的近况。毕竟投入和付出过那么多,和片子中的人们也建立了很深的情谊,会时常挂念他们。但这部片子短暂地受到关注,获得了几个奖项后,很快便沉寂了下来,这也影响到我拍下集《青土湖畔》的信心。

昨晚(4月24日),我联系上了何承祥,他掩饰不住地高兴,邀请我一定要再去一趟。他很感谢片子能把他说的真心话记录下来,推动了他们生活的改善。

目前,收缩点的9户人家中,包括他家在内,有五户人家搬迁到了民勤县夹河镇中坪村十一社,这里距离沙尘暴大风口80多公里,相比距离大风口八公里的煌辉村受沙尘暴的影响稍微小了一点。他的三个儿子分别分配到一套夹河镇上的80平方米的经济适用房,这是很多农民想了一辈子的事儿。如果没有这一次搬迁,可能他们家里第二代、第三代人没有办法都完成从村庄到城市的一个迁徙,因为每个子女的能力不同。

2023年4月25日,何承祥在中坪村的家。何承祥摄

2023年4月25日,经过了一场沙尘暴,下过了一场雨后,何承祥种下的苞谷地里的景象。何承祥摄

何芳菲的父亲是一个很勤劳的人,他后来还考了半挂车A2驾驶证,靠拉建筑材料维持一家人在城里的生计。何芳菲去到兰州的一所二本院校读英语专业,是他们家学历最高的。

他们一家三代人的生活变迁,命运的变迁,也能折射出国家政策对百姓生活产生的影响。我有一种很欣慰的感觉,这么多年过去,何承祥依旧乐观,对现在的生活比较满意。

另外四户人家还没有从收缩点搬走,一方面,他们对土地有感情,另一方面,随着当地水源状况得到改善,他们家里也通了自来水,不用像过去冬天半夜起来烧水管。他们靠养羊为生,随着羊肉价格越来越贵,收入也得到改善。村庄里大多数无人居住的房屋门窗、房梁早已被拆走,但房前屋后种的红柳树、沙蒿、白刺等耐旱植物都还在,羊群有充足的觅食空间。

我记得,不久前新闻里说,经过生态治理之后,青土湖水域面积已达26.7平方公里,周边的村庄都已搬迁。有朋友也去拍了一些照片,照片里青土湖碧波荡漾,又有了绿色,有了涟漪。

这些年我没回去过,还没有看到。可是,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召唤我重回青土湖畔看一看故人。如果能找到理想的合作者,没有了疫情影响出行,我想不用太久,就会再见。

本文转载自澎湃人物(ID:nonfiction2018),已获得转载授权。

原标题:《民勤风沙往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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