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良荣,1946年生于浙江宁波。现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,复旦大学传播与国家治理研究中心主任。
董家渡位置示意图
2008年,偶然路过董家渡时,熟悉的门牌号码跃入李良荣眼中。李良荣叫停了车子,循着少年时代熟悉的路又走回中山南路593弄前。仿佛冥冥之中,老宅最后召唤了李家二儿子一次,在成为齑粉之前,与他做了告别。
一年一次,潮水如约而至。
黄浦江水会漫过街面,漫过“万国建筑”,漫进成片的居民区,把中山南路593弄的石库门弄堂淹成泽国。每当此时,弄堂3号的底楼里,少年李良荣要负责抢救家具,还要忍着恶心,捡捞随水漂来的虫尸。
那是属于李良荣的董家渡记忆。1958年到1966年,他的青春时光在这里度过。最艰难的日子里,全家8口人蜗居25平方米的房间,一日三餐仅有米糊和菜帮子。
“之后去的地方多了,看过的好房子也多了,回来越发觉得老宅破旧。但在那么破旧的地方,过去我怎么会觉得自己过得那么幸福呢?”离开董家渡50年后,李良荣坐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的办公室里自问。
在最后一次与老宅告别时,在得知房屋已随旧区改造夷为平地时,他都曾如此自问。没有答案。唯一可知的是,随着那条弄堂化为城市历史中的微尘,往昔在那里的日子却愈发清晰。
董家渡,等待江风吹起
董家渡,上海最早成形的城区之一。比邻黄浦江畔的优势,给予它得天独厚的发展机会。资料显示,上溯到宋代,此地已在沿江形成小集市。
至清朝康熙年间,随着沙船业的兴盛,董家渡地区行业码头骤增,依江而兴。除了轮渡码头、趸船码头,从董家渡到南码头,就有竹木行业的竹行码头、新泰码头、丰记码头,油酱业的万裕码头,豆米业的三泰码头,油车业的油车码头等近20个行业码头。为便于漕粮交兑和转运,在薛家浜还建有大型漕粮仓库。
交通的兴盛带动商业发展。因为运载木材的船停泊在王家码头到南码头一线,木行应运而生;逢棉花收购季节,闽粤商人前来设点收购,大批花行遂成花衣街;大批麦芽糖作坊集聚成糖坊弄;许多加工芦席的铺子聚成芦席街……这些沿用至今的地名,都记录了董家渡商市繁盛的历史。
咸丰十年(1860年),辖区沿江一带曾遭法军排炮轰击,大片房屋塌毁。1937年,淞沪会战时再次遭日军飞机轰炸,在新街、石街一带产生大片棚户。此后直到改革开放前,漫长的岁月里,这一地区的大部分平房,大都面临道路狭窄泥泞、房屋破旧、公共设施缺乏等问题。
1958年,李良荣一家从宁波到上海,顶下中山南路593弄3号楼底层的一间房间。设计之初只供一户居住的楼里,当时合住了9户人家。放眼望去,整条弄堂的居住窘境,莫不如是。
由于弄堂底部比邻一个仓库,建筑物压住了风。每到夏夜,不透气的弄堂内溽暑蒸人。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形成默契,傍晚5点一过,就洒扫弄堂外的马路,各自搬了躺椅、竹床甚至门板,沿着马路排成一列,在众目睽睽中一起吃饭、洗衣、集体入睡。
只有到了后半夜,江风开始从黄浦江上吹来,街面上才略有凉意。熟睡中劳苦一天的人们,会裹紧身上的旧被单,在大街上入梦。
南市子弟,跃入复旦校门
但李良荣却从不去街面上睡觉。
这是这户拮据却要强的宁波人家对体面的坚持。
当时,一幢楼内原本的灶间由3户合用,10几平方米的烧饭空间内,主妇们转身就会碰到他人衣角。乍看一切都是合用的,实则界限分明、寸土必争。一个菜盆子略挪过去几厘米,都要向邻居提前打招呼。生活就像一个锱铢必较的老师,指点身处其中的人如何谨言慎行。在紧张而微妙的邻里关系中,早熟的孩子们学会了谨守本分,也学会了看人眼色。
物质的极度匮乏,也叫人学会了忍耐。初到董家渡的几年,上世纪50年代末,李良荣的家中只能烧米糊度日,配一点榨菜和剁碎的卷心菜帮子——后者是唯一不需要凭票购买的蔬菜。年幼的弟弟妹妹不能耐饥,常常哭泣,但正在发育期的李良荣却学会了在饥饿感袭来时默默挺过去。每逢在宁夏工作的哥哥回沪,他还要和母亲凌晨3点去菜场排队,于寒风中站到6点菜场开门,好为难得回家的哥哥抢购一块排骨和一点带鱼,烧一顿像样的饭菜。
而他很小就明白,改变命运唯有读书这条路。
除了帮衬家务,李良荣的全部心血都投在了书本上。到上海后,他进了市南中学,很快就成为学校的团干部,成绩名列前茅。而越是名列前茅,他就越是自律,用功得令人瞠目。当年的中学生学俄文,李良荣让同学随便打开教材任何一页,念出开头的字句,他就能接着背出整段课文,丝毫不差。不识字的母亲并不能在学习上帮忙,每每看到这个乖巧的二儿子读书到夜深,会发自内心心疼他“把椅子都磨平了。”
1963年夏天,从未进过校长办公室的李良荣,被中学校长请去。那名姓雷的女校长郑重地告诉他:“李良荣同学,你为我们学校争了光。”
李良荣问:“我考进了哪所学校?”
校长说:“复旦大学新闻系。你是南市区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人。”
消失在历史里的门牌号
1996年,经过子女的不断劝说,李家父母依依不舍地离开中山南路593弄,搬入徐汇区的公寓房。此时的石库门内,居住环境已有改善,煤卫设施更新,邻里关系也更和睦。每逢夏季,黄浦江的水再也不会漫过堤岸。但其实母亲最舍不得的,是一份荣耀感。
在中山南路593弄,任何一家人家娶妻嫁女,都会邀请李家母亲去缝新人的被子,因为她是“有福之人”。每家每户都传颂着最让她得意的事——在1963年的高考中,整条弄堂有8个青年应届,考上大学的只有2位,考上复旦新闻系的,只有李家的孩子。
老实的父母,在那年收到录取通知书时,甚至不明白复旦大学到底意味着什么。当旁人告诉李家父亲,这个金字塔尖的专业一年全国只收30人后,这位酱园的会计失眠了。第二天他告诉李良荣,他不是因为高兴睡不着,而是为儿子后怕:“你填了这么难考的志愿,万一没考上怎么办呢?”
但到底李良荣考上了。他带着父母买的新脸盆,离开这条弄堂,敲开了复旦的校门。1979年,他又考上复旦大学新闻系研究生,此后留校任教至今,名扬新闻学界。
工作后的李良荣,常常带着儿子回这条弄堂看望父母。母亲悄悄地告诉他,“不要给我们钱,给我们带点大包小包的礼物,一路拎在手里走进来,好叫弄堂里的邻居们看到,说李家门阿二又来了,东西又带来交关交关,这才高兴。”
而离开了这条弄堂,便离开了这份受人尊重的感觉,父母不再感到自己是个“人物”了。在崭新但独门独户的公寓房内,老人们说自己像离了水的鱼。“我们只有回到老房子才活起来”。
但老房子太破旧了,随着老居民们逐步搬走,大量外来务工者租住石库门内。母亲珍视的那段共度时艰的回忆,那些共享荣耀的得意,那些彼此交缠的情谊,早已如流云散去。
2008年,一次偶然路过董家渡时,熟悉的门牌号码跃入李良荣眼中。李良荣叫停了车子,循着少年时代熟悉的路又走回中山南路593弄前。弄堂逼仄,屋角生苔,墙粉剥落,进进出出的皆是陌生面孔。再无一户熟人了。仿佛冥冥之中,老宅最后召唤了李家二儿子一次,在成为齑粉之前,与他做了告别。
江风依旧从渡口吹来,一如60年前。昔日曾见证过市民窘迫与奋斗的石库门不复存在。董家渡地块上,如今拔地而起一幢幢新高楼。